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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1月11日10点多,江苏泰州海陵区48岁的外卖员刘进为了讨要自己的工资,带着一桶汽油来到位于海陵区时代花园东门处的配送站,在与配送站站长交涉无果后,刘进将汽油浇到身上,用火机点燃了自己。
火焰瞬间蔓延了刘进的全身,过往的路人看到一个“火人”冲出配送站的大门,陷入一片嘈杂:
“灭火器!灭火器!”
在一段目击者所拍的视频中,被火焰包裹的刘进躺在地上,路过的行人急促地呼喊着周围的商家快找灭火器。很快,两个拿着灭火器的男子冲了上来,对着刘进喷射干粉,十秒钟左右,刘进身上的火被扑灭。
空气中弥漫的干粉消散后,刘进的样子清晰的出现在了视频中——他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,大片皮肤被烧得焦黑,手上还沾着烧化的手套。
不久后,刘进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,围观的行人纷纷劝他赶紧去医院:
“赶紧先去医院处理,命比钱重要啊!”
刘进却左右晃着手,不断重复道:
“不去,不去,我命都不要了,无所谓了,我要我的血汗钱。”
“1·11泰州外卖员自焚事件”曝光后,刘进自杀的原因让不少人难以理解——因为种种原因,他的工资被配送站扣了4720元,在多次讨要无果后,刘进选择了“以命讨薪”。
众人不解的地方在于,为什么会有人为了不到五千块钱而放弃生命?
对一些人来说,五千块钱的确很少,少到不够逛一次街的花销;而对另一些人来说,五千块钱很多,多到足以让一个四十八岁、有家有室的男人用生命去争取。
当一部分人在屋里吹着空调享受着科技带来的便利时,刘进的故事让大家看到了另一个群体的“负重前行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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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8岁的“月光族”
“先去医院,我们会主动到医院找你调查情况。”
直到赶来的民警作出承诺后,刘进才愿意到医院就医,在同时赶来的救护人员的帮助下,刘进被送上了救护车。
得知丈夫为了讨薪而放火自焚被送往医院后,刘进的妻子第一时间给妹妹刘萍去了电话,刘萍当即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赶往了医院。
看到浑身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哥哥,刘萍泣不成声,她问哥哥:
“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?”
刘进长舒一口气,隔了一会儿才绝望地告诉妹妹:
“我不想活了,我活够了,太累了。”
刘进是云南人,来泰州打工已有十几个年头。他身材瘦小,由于常年暴露在风吹日晒的环境里,皮肤也十分黝黑。
就是这样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的男人,是一个四口之家的顶梁柱——他的大女儿刚开始实习,还没到赚钱的时候;小女儿去年刚考上大学,正是花钱的时候;妻子则跟刘进一起生活在泰州,但由于身体不好只能做些杂活,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收入还不够她自己的药费。
妹妹刘萍掰着手指头对记者数着这一家子的开销:
小女儿上大学每个月要1500块钱左右的生活费;夫妻俩租房每个月要开支1000左右;吃喝用度和其他支出要1500左右——就算家里没有任何意外开支,4000块钱的固定开销也是少不了的。
在固定开销之外,刘进妻子的病情也反反复复,给家里带来不少的额外支出,这些钱全部都要靠刘进送外卖去赚。
“加上我嫂子的药费和杂七杂八的开支,基本攒不了钱。”
2020年,刘进在一次送单的路上出了车祸,虽不严重,但也让他在家躺了半个多月。短短半个月的休息,整个家庭就“断粮”了,痊愈复工后要靠向同事借钱为生。
同事也评价他:“他基本上就属于‘月光族’,攒不下钱。他还不能出一点事儿,一出事就没钱了。”
在这样的家庭条件下,刘进整个家庭都成了“月光族”,一旦刘进停止工作,整个家庭的运转也会立马陷入停滞。
骑手中的“老实人”
在送外卖之前,刘进一直跟着一个工程队老板拉电缆,2018年工程队老板转行后,刘进“失业”了。
由于没什么文化,也没有多余的技能,他进不了好点的工厂,老乡介绍给他唯一好聘上的工作是看大门,但看大门工资实在满足不了一家四口的开销。
刘进成了一名外卖骑手——在他的能力范围内,这是最好找的、工资最高的工作了。
截止笔者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我国在各大平台有超过一千万名注册的骑手,若按照活跃度来算,大概有300-400万左右的各类骑手活跃在马路上。这些骑手们就像刘进一样,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,也都有必须成为骑手的理由。
在了解刘进的日常生活时,有好几位和刘进相熟的骑手都告诉记者,他这个人除了“老实”之外,几乎找不出其他的性格特征。
在订单较少的时段,外卖骑手们喜欢扎堆聚集谈天说地,这是他们一天中难得的清闲时间。刘进这个圈子的同行聚集点是一个小超市,刘进经常来超市给电动车充电,但他从来不参与扎堆打牌、聊天的活动,一般都是独自待在一般,默默抽烟。
网络上也是如此,刘进几乎没在骑手的微信群里聊过天,和他一个站点的骑手这么评价他:
“他不乱讲话,这样不会惹人厌,但大家跟他关系也不会特别亲密。”
除了老实之外,人们对刘进还有另一个印象——勤奋。
在骑手的内部软件上,大家可以看到站点内同行的工作状态、订单排名。在大家的印象中,刘进总是很晚才下线,多数时间都工作超过12小时,月均送单量在1200单左右,每个月都在站点名列前茅。
同行们按照平均单价估算,刘进一个月的收入大概在6000到7000多元。
家庭的穷困是刘进勤奋的动力。小女儿考上大学后,学费还是找亲戚们东拼西凑的,女儿的学费还没还完,母亲又生病住院了,刘进只得找同事又借了2000块钱打给了母亲。
日子虽苦,但刘进一直都怀揣着希望——当下,大女儿已经参加工作了,只要再苦几年,等小女儿一毕业,家里有三个人一起挣钱了,情况就会大大改善。
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。
无端克扣工资,骑手艰难讨薪
刘进所属的公司,是泰州一家专门承包、运营外卖站点的三方公司,2020年9月,这家公司在泰州承包了站点的外卖运营。
根据他的同事猜测,刘进这次自焚要从去年11月份公司的一次制度调整说起。
在2020年11月之前,配送站给外卖员的薪资是每单6元;11月份开始,公司对薪资结构做了个调整——从固定的金额变成了“阶梯式”薪资。
在“阶梯式”的薪资结构下,骑手们每月送单量总数在600-800单的每单收入为4.5元,800-900单为5.2元一单,900-1100单的5.5元一单,1100-1200单之间收入为5.8元一单,1200-1400单的为6元,1400单以上则为6.2元一单。
配送站称,“阶梯式”改变薪资结构的目的是“提高员工积极性”,但明眼人一看便知,对于那些一个月的工作量在1200单以下的骑手来说,这实际上是一种变相克扣,而这类骑手占大多数。
骑手们可不傻,在骑手数量饱和的情况下,有人加班加点就意味着有人抢不到单。新的制度施行后,公司旗下的三个配送站都有骑手感到不满,刘进的这个站点当月就离职了五个人。
第二个月,刘进也有了换平台的想法,2020年12月5日,他找理由请了一个月的假,转到了两公里外的美团站点工作。可能正是这个“假请假,真跳槽”的举动,惹怒了配送站的站长。
由于新的工作站和原来的站点都在同一个片区,送外卖时难免遇到熟脸儿,刘进去了美团的消息很快被站长知道了。
12月25日是站点给骑手们发上个月工资的日子,让刘进不解的是,他11月份一共有6000多元的收入,却只收到了1000多元工资。
发现自己的工资被无端克扣后,刘进多次上门和站长协商均没有结果,后来又尝试找公司老板沟通,也没得到答复。
4720块钱的工资说多不多,但足以让刘进全家的生活陷入停滞。
刘进在站长和老板之间不停地周旋,但工资迟迟要不回来。
刘进的一位同事认为,肯定是公司将刘进的行为认定为“急辞”,在他们的劳务派遣合同中,辞职需要提前一个月申请,如果不打招呼突然辞职,则当月的工资按每单1.5元处理。
可如此做法也不对,就算刘进没打招呼,扣工资也应该扣12月的,为什么要扣11月的呢?
对此,两位同事的观点基本一致:
“站点对骑手的态度是‘看人下菜碟’,看人好欺负就多扣点钱。临近年底,站点不希望员工流失,给刘进扣钱算是‘杀鸡儆猴’。”
“他就是太老实,要是圆滑点,事情也不至于搞成这样。”
老实,是被欺负的理由吗?
自焚
从工资克扣到自焚,中间经过了十八天,十八天里,有不少骑手看到刘进多次进出配送站。
但看到也仅是看到而已,骑手们哪个不是奔波在送单路上?
刘进和站长怎么谈判的?他讨薪的进度如何了?
没人知道。
就连刘进的妻子,也不知道刘进这十八天里经历了什么,她只记得刘进感叹过几次:
“这个工钱太难要了,要了好几次都不给。”
决定用极端的方式讨薪后,刘进找妹妹借了2000元,还清了欠其他骑手的钱。
这个即使准备去死的老实人,在行动之前还没忘清偿外债——站点欠自己的和自己欠别人的,是两码事!
还完外债后,刘进买了一桶汽油带回家。
遗憾的是,妻子虽然看到这桶汽油,却没想到刘进会做傻事。
2021年1月11日上午,刘进拎着汽油再次来到配送站,在最后一次和站长谈崩之后,刘进将汽油浇在了自己身上,点燃汽油后冲出了配送站。
在目击者拍摄的视频里,刘进身后的配送站招牌上“即时配送,美好生活”八个字显得极为讽刺。
我想,那十八天里,刘进已经穷尽了自己所有的办法、尊严,但凡有一丝机会,谁也不会选择舍弃生命。
当愤怒、委屈、绝望等情绪积累到极致时,一个老实人最大的克制就是将汽油浇向自己,而不是那些伤害他的人。
刘进被送往医院后不久,他的妻子和妹妹也来到医院,缴费时,他的卡里只有400元余额。
经过医院诊断,刘进全身烧伤面积达80%,为深二度到三度烧伤,为了防止咽喉水肿堵住呼吸道造成窒息,当天下午医生就为他做了开喉手术。随后的两个月内,又连续做了20多次清创手术,费用近百万元。
刘进自焚讨薪的事情发酵后,饿了么官方立马接管了该事件,并向刘进的亲人承诺负责刘进前期手术的费用。
另外,刘进的女儿通过网络求助,社会热心人士纷纷响应,也为刘进筹集了五十多万的医疗费用。
在救治期间,刘进头脑清醒,他知道,自己虽然保住了性命,可也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……
“刘进”们该何去何从?
提到“讨薪”,笔者不禁想起过去经常被欠薪问题困扰的另一个群体——农民工。
临近年关,农民工兄弟们为了要回自己的血汗钱,轻则聚集在一起拉横幅示威,重则爬上高处,以跳楼等极端方式引起注意。
这种现象之所以大量出现,有两个重要原因。
一是农民工兄弟们不懂法,遇到欠薪后,“用命讨薪”是他们所能想到最有效的方式;二是彼时的劳务市场混乱,相关法律法规还不够完善,给了无良老板可乘之机。
如今,农民工讨薪难的时代好像一去不复返了,为什么?
因为法律在完善,农民工发声的渠道也在完善。
但是,像刘进一样的外卖员们又该找谁呢?
近几年来,我国经济结构的调整让越来越多的人成了“自由职业者”,外卖骑手更是其中的典型——说骑手是互联网时代的新型民工,一点也不为过。
但新行业毕竟是新行业,目前来看,我国司法现状对于外卖骑手的保护微乎其微。
刘进的引火自焚,只是外卖骑手和外卖平台、代理站点之间矛盾的一个缩影。
从绝对理性的角度来看,用生命追讨几千块的欠薪,实在不值得。
可作为一个不懂法的老实人,一个一刻都不敢停下的一家之主,除了用这种方式,还有什么方式呢?
“灵活就业”是一种为经济发展、就业问题贡献了无限力量的模式,笔者希望“灵活就业”能兼顾效率与人性,但这绝不能靠外卖平台的觉悟,只有从政策和制度的直接介入,才能从根本上改善灵活就业者们的现状。
【全文完】
文/今晚读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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