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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王君
算命,在过去的农村,是盲人挣扎求生的职业。
方圆十几里的地方,总有三两个盲人。乡人背后称呼他们,叫某某瞎子。不尊重残疾人,是国人的传统陋习。称残疾人为跛子、瞎子、麻子、聋子,是极端侮辱人的行为,应该抨击。
故乡的盲人,很多是幼年时患眼病,由于医疗落后,耽误了病情,导致眼盲。他们曾看过花花世界,却又沉入无尽的黑暗,该是一种何样的绝望!
会算命的盲人,人们背后称呼瞎子,当面都尊一声先生。算命先生背起行囊,手拿探棍,摸摸索索走四方。
说是四方,其实也不远,总在离家一二十里的范围转悠,再远,一天之内不能往返,错过宿头,那可要露宿荒郊野地了。
算命先生的行囊里装着雨伞、二胡、签盒。天有不测风云,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天下雨,“晴带雨伞暖带衣”,这是一句老话,意在有备无患。
十里八乡的沟沟坎坎,他们早已烂熟于心,摸索着走乡串户,不时敲响手中的小铜锣,“铛铛”、“铛铛”,两声一节,这是招揽生意的广告。
乡村里,愿意算命的,老者多于后生,妇女多于男将。有人真信命,有人半信半疑,有人纯粹是好玩。
人在年轻时,身强力壮,朝气蓬勃,未来似乎有无数种可能,不信命也不认命。待年岁渐长,世事艰难,有人奋发却回报甚少,有人无为却坐享其成,机遇似乎无处不在,偏偏与己无缘。到得中年,尘满面鬓如霜,一眼能望到人生尽头。不由人不信命,始承认有命运之手在操纵芸芸众生。关于命运,人的认知过程,大都如此。
就说横行于世的新冠病毒,有人密切接触病人,没被传染;有人只是坐车路过疫区,却不幸中招。感染者,有年轻力壮者死于非命,年老体衰者却能死里逃生。目前科学尚不能解释,姑且归结于命吧。生死有命。
扯远了,再回来说算命先生。算命先生进村,总有三老四少围拢过来,抽签算命兼看热闹。抽签最方便,花钱也少——抽签是五分钱,算命是两角,这是几十年前的价钱。
算命先生拿出签盒,里面有二三十支签,是硬纸折成的小册页。人们随意抽出一支,递给先生,先生眼盲当然看不见。他摸索签页上的暗记,便知签页内容。签页无字,都是图画,根据图画所示来解签。
我至今还记得几个签子的图画内容。
一个画面是矮子爬楼梯,寓意节节高升。这是个好签,算命先生会恭喜你,事业有成前途无量。
一个画面是一只白号子(白鹤),守在水边。这叫白号子望大水,寓意是在苦等机会。这签中性,不好不坏。是人都有欲望,求财求色求前程,求美满求姻缘求长寿。算命先生会告诉求签人耐心等候,好事多磨。
还有一个画面是狂风中打伞的人,这是坏签。算命先生口中念念有词:
“积积攒攒一把伞,狂风一吹,只剩光杆。”
提醒你最近要诸事小心,防范破财。算命先生也能把坏签解好,会告诉你如何应对、如何化解,让坏事变好事。他们的语句都是活的,埋伏着后手,断没有铁口直断抽签人遭遇不测的。否则,老说那些败兴的话,谁还愿意抽签算命呢?
如果是算命,先得报上生辰八字,出生时辰要报得确,时辰不对,算命则不准。若是有人发问:这么说,同时出生的人,命都一样么?对此,算命先生自有一番说辞:人生有命。说朱洪武、沈万山、范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,都是丑时出生,鸡鸣头遍。但是一声鸡叫,可就命分三等了,抬头朱洪武,低头沈万山,勾一勾就是穷范丹。朱洪武贵为天子,沈万山富甲天下,穷范丹冻饿而死。
算命各有侧重,年轻人问婚姻问前程,已婚男女问子息,老年人问阳寿。还有一类,大人替小孩问灾星在哪儿,比方说小孩犯“水虎星”的话,就要时刻注意,防备小孩失足落水淹死。那时农村家家门前都是堰塘,大人忙于农活,小孩在家无人照管,不幸者很普遍。
中年人的命最是复杂,既要算前半生,也要算后半生。还要算运气,好像多少年为一运,运各有名称,在什么年龄脱旧运换新运。儿时,算命先生给人算命,我喜欢在旁边听,其他运都忘记了,只记得有一种运叫“磨子运”,最是不好。磨子嘛,周而复始转圈,毫无进展,这运气当然好不了。
运气有好坏,有名称,似乎是公认的共识。鲁迅在《自嘲》诗里有云:
运交华盖欲何求,未敢翻身已碰头。
破帽遮颜过闹市,漏船载酒泛中流。
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。
躲进小楼成一统,管他冬夏与春秋。
诗中的“华盖运”应该和磨子运一般,百事不顺吧。鲁迅先生也认运气呢!
算命先生均口齿便济,老谋深算,他们的话都模棱两可,进退自如。比如算人父母存世与否,算命先生说父在母先亡,这话只要断句不同,就可以把两种可能都概括。父在,母先亡,意思是父亲在,母亲先去世;如不断句,意思则是父亲在母亲前头去世。诸如此类,算命都留有活扣。
算命推算已过的人生,对头的话,乡人称为灵,否则就是不灵。不灵,也只一笑了之,没谁硬要为难瞎眼人。但算命先生是竭力要算准的,不灵的先生,以后就没有人找,没有生意,算命这碗饭吃不长。
家乡一带公认算命最灵的盲人,是银保先生。银保先生是雁门口京龙村人,从台岭街南行二三里就到,再南行,过两山相对的火门口,就是天门沔阳,广阔的江汉平原了。
京龙村,就处在山区平原交界处,是人来人往的交通要冲。银保先生沿这条路转悠,对这一带的村塆人情了如指掌。我家所在的草屋塆,在台岭到雁门口的大路边。银保先生常来我家歇脚,讨碗白开水喝。塆里有人抽签算命,正好做笔生意。没有,他和人们天南海北聊聊天,歇足了再摸索回家。
他是个苦命人,自小害病眼盲。到老来也不顺,有个儿子疯了,常赤身裸体满世界乱跑,本地人见怪不怪,倒吓坏了不少不知底细的外乡人。
银保先生身材富态,鼻直口方,若是亮眼人,一定长得很有气势。他是厚嘴唇,有形有致,很像现在爱美女性纹过唇线。说起话来,厚嘴唇翕动,滔滔不绝,极富感染力。
银保先生抽烟。别人都抽纸烟,他是用烟锅抽烟丝,这在当时比较少见,也许抽烟丝便宜实惠吧。不过,抽烟丝很麻烦,先要费劲把烟丝塞进烟锅,瞎眼人更不方便,抖抖索索装好烟,再擦火柴点燃。算命时说话不打梗,分不出空档来吸烟,烟锅熄灭,又得掏火柴点。叫旁边看的人都替他着急。
每有人算命,报上生辰八字后,银保先生用大拇指扣着其他手指的指节,口中依次数来:甲子乙丑、戊寅乙亥……他介绍说,小来跟师傅学艺,扣着指节死记硬背天干地支,久之成习,不扣指节反而不习惯。怪不得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出谋划策,总要掐指一算了。
盲人有时结伴而行。银保先生带个女的,他一手持竿在前面探路,另一只手抓着后面伸来的竹竿,“啵啵啵”,两人相跟着摸索前行。女盲人是预备给人唱小曲的,当然要收钱。那时人都穷,油盐钱都捉襟见肘,哪有闲钱听小曲。因此,听他们唱小曲的人很少。
众人想听又不想掏钱,不住央求。银保先生盛情难却,操起二胡,他拉琴,女伴唱:
小奴家的命不好呀,
娘屋地姆妈死地早哟……
这是当年流行的小曲《陈玉珍打脱离》,打脱离是离婚的意思,这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,陈玉珍实有其人,籍贯潜江县,在解放初勇敢地解除了封建包办婚姻,很有积极意义。再有:
上房女姣娥,心中不快活。
一心只想情郎哥,一夜的睡不着。
大堂点银灯,绣房等情人,
挑花绣朵难穿针,等到哪三更。
人在外边啃(咳嗽),把奴来惊醒,
批衣下床冷清清,犹如害大病。
恐怕我郎到,双手把郎抱,
只等我的哥哥来睡觉,快乐又逍遥。
一人坐闺阁,不吃又不喝,
心中思想不快乐,埋怨哪一个?
几天未梳头,胭脂水粉丢,
姐姐妹妹来看奴,笑奴不顾羞。
话说我的郎,钢打铁心肠,
许久不来小奴(的)玩,打开窗户望。
这是江汉平原的传统小曲《上房女姣娥》,唱男女情爱的。文革时期,这些属于封建流毒,是万万不能公开唱的。老王我听他们唱时候,已是八十年代,解禁了。
女盲人老了,声音喑哑干涩,一点儿也不美。原生态小曲民歌,带悲腔哭调,现在人听不惯。后来有歌手重新包装,加上配乐,还有装饰音,就好听多了。网络上有,感兴趣的朋友可找出来听听。
小曲好唱口难开,盲眼人靠这个吃饭,得有人出钱才唱。他们还会唱《十八摸》,有些调皮的年轻男子,拉他们到僻静角落,三三两两凑点钱,他们才肯偷偷唱一回:
一摸摸之在姐姐的头发边,
姐姐的头发像丝线,乌云遮满天。
二摸摸之在姐姐的额壳边,
姐姐的额壳宽又宽,将来好做官。
……
十一摸摸之在姐姐的胳肢窝,
摸来摸去把痒躲,好似喜鹊窝。
十二摸摸之在姐姐的胳膊肘,
姐姐的胳膊光溜溜,就像那白莲藕。
……
《十八摸》用乡村常见的景物比拟女性的身体部位,据说有句把两句语涉淫秽,不能公开唱的……
银保先生算人父母存殁,子息盛衰,运气好坏,八九不离十,叫人惊叹信服。行此事,操此心,银保先生摸索在十里八乡,何家何人,早就摸得清楚了么?是否如此,不得而知。
我仔细听过一回银保先生算命。
邻村有一老妪汪婆,找银保先生算他老头子的命。汪婆报上生辰八字,银保先生屈指算来,说出老头子的前世今生,汪婆不住点头。我还记得银保先生有这么几句:
“他老人家生来性子直,听不得冤枉话,受不得冤枉气。”
“他老人家睡瞌睡的时候,最经不得别人吵,吵了他瞌睡,恼火得不得了,跟杀他父母、夺他钱财一样。”
这几句话说得汪婆最认可:
“你郎算得太灵啰,像是跟他过了一生,说得分毫都不差呀!”
银保先生还自谦:“不是我算得准,是他老人家生成哒地命哟,改不了的……”
银保先生还有个笑话。有天他过一座渡槽桥,不慎跌落,幸他双手抓住桥沿,悬吊桥上,双脚离桥下地面只十来公分。路旁观者知无大碍,于是静观其变。只听他子丑寅卯念叨许久,说不该死,又说就该今天死了?不该呀!良久,实在支撑不了,叫道:死活就今天了,随他去吧!双手一松,安然着地……
今日思之,银保先生的灵验不足为奇,正常人谁忍得了冤枉,谁愿意被人打扰瞌睡呢?
看来,算命先生是乡村里真诚的倾听者,受苦人的心理医生。苦难命运的人,经算命先生劝解,觉得原来命该如此,不怨天不尤人,怨气平复许多,不求今生求来世,不钻牛角尖,平常心对待命运的不公。在人们不能改变命运时,求得心理的平衡,不急躁不抑郁,难道不好么?
不过,银保先生算我父亲的命相当不准,我至今还耿耿于怀。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,父亲的身体很不好,患高血压中过两次风,每次都是抢救回来的,他也很悲观,老是在念叨,怕自己命不久长,看不到孩子们长大。我极爱我的父亲,生怕他突然离开我。
有一天下午放学回来,见银保先生在我家厅屋里,正替我父亲算命,我父亲不在场,是我妈妈报的生辰八字。银保先生对我家的情况再熟悉不过,算得当然很准。一般来说,算命先生不会直接算人的具体寿命,只说在多少岁,比如七十三、八十四是一道坎,冲过去就能长命百岁之类。既给人警示,也给人希望。
那天我在旁边央求母亲,让她要求银保先生算我父亲的寿命,我母亲不出声,我再直接央求银保先生算,银保先生几经踌躇,只不答应。我不断央求,银保先生被缠得无法,犹豫再三,最后呵呵一笑,说,你父亲命好,他能活八十八呢,你放心!
后来的情形是,我父亲在我上初中时候,脑溢血发作突然去世,享年四十四岁。我因此再不相信算命。
后来我离家求学,很长时间没见过银保先生。再见到他,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了。我参加税务工作后和同事们一起,回雁门口税务所比赛篮球。见银保先生在街上摆摊算命,我的一个同事找他算,这次他没问生辰八字,改摸骨。他抓起同事的手臂,摸过来摸过去,算人家的子女,说要不是计划生育,你应该有五男二女……这又是个无法验证的话题。
后来,我再回雁门口,听说银保先生老了,管不住嘴,老是“开黑口”:直接断人生死,算街上一老板年内有大灾,那人后来果然出了车祸死了。
还有一群妇女找她算命,他直说其中一个偷人(婚外恋),惹得那女人破口大骂,同行妇女却在背后暗笑点头……
现在又过去二十年了,银保先生一定早死了,怎么死的,没听人说起过。
我为写这篇文章,仔细回忆我见过的银保先生,尤其他在我家厅屋为我父亲算命的场景,至今历历在目。我忽然想起,我父亲活了四十四岁,正好是银保先生说的八十八岁的一半,难道,银保先生算我父亲,是连白天带黑夜算的?四十四个白天,加上四十四个黑夜,岂不正好是八十八么?
这老精怪银保瞎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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